啟明星的微光還未完全消散,林夏就被細碎的響動驚醒。潮濕的晨霧從蠶房木窗的縫隙鉆進來,裹挾著艾草燃燒的焦香,在她發梢凝結成細小的水珠。朦朧中,她看見秀娥跪在蠶房角落,骨節突出的手指正將曬干的艾草葉仔細塞進火盆。晨光順著她脖頸處褪色的繃帶蜿蜒而下,在繃帶邊緣鍍了層毛茸茸的金邊,那繃帶已經洗得發白,邊緣處還結著干涸的藥痂,卻依然固執地守護著她尚未完全愈合的傷口。
"姐,我想著趁天沒熱透再添把火。"秀娥轉頭時,眼下青黑如墨,卻笑得比窗外初綻的野薔薇還燦爛,說話時喉間發出輕微的氣聲,那是久病未愈留下的痕跡,"昨兒半夜我聽見蟻蠶啃桑葉的聲音,像春雨落在瓦上似的。"她膝頭放著半塊啃了一半的紅薯,想必是省下來的早飯,紅薯皮上還沾著零星的草木灰。
林夏揉著發酸的腰肢起身,每一個動作都伴隨著關節的輕微響動。昨夜為了調節蠶房溫度,她在火盆與蠶匾間來回奔波,此刻小腿肚像灌了鉛般沉重。目光掃過整齊排列的蠶匾,經過一夜照料,原本死寂的蠶卵化作成百上千蠕動的黑點,正沿著新鮮桑葉的葉脈貪婪啃食。那些小生命挪動時,桑葉表面泛起細微的漣漪,仿佛是被微風吹拂的湖面。她伸手輕觸陶碗里的清水,溫度已涼透,這才驚覺自己竟守了整整一夜,而窗外的天空,正從魚肚白漸漸染上一抹淡紅。
木梯突然發出"吱呀"輕響,秀芹抱著竹籃出現在門口。十三歲的少女額角沾著草屑,粗布衫下擺還在滴水,顯然是剛從溪邊回來。她的布鞋沾滿泥漿,每走一步都發出"啪嗒"的聲響,鞋幫處用麻繩反復縫補的痕跡清晰可見。"姐,后山老槐樹下的野桑又發新芽了,不過......"她咬著嘴唇頓了頓,眼睛里閃過一絲擔憂,手指無意識地揪著竹籃邊緣的篾條,篾條在她手中發出細微的吱呀聲,"二嬸家的秀菊說,咱們家蠶養太多會搶了她們家的生意。"
話音未落,十一歲的秀芳像只靈巧的燕子撲進屋里,羊角辮上還沾著晨露,發梢上的水珠不時滴落在脖頸間,沾濕了衣領。"我不怕!秀菊姐昨天還往咱們曬的干菜里扔沙子!"她攥著根樹枝在泥地上用力劃拉,歪歪扭扭的"蠶"字缺了半撇,鼻尖沁出細密的汗珠,"姐,你教我寫'桑葉'兩個字,我要把能采桑葉的地方都畫下來!"她說話時,胸脯劇烈起伏,臉頰因為激動而泛起紅暈,露出缺了顆門牙的豁口。
林夏蹲下身,握住秀芳冰涼的小手。妹妹的指甲縫里嵌著泥土,掌心卻傳來孩童特有的溫熱,手背上還留著被荊棘劃傷的紅痕。她忽然想起重生那日,正是這雙小手偷偷塞給她半塊烤紅薯,在饑寒交迫的夜里點亮了第一簇溫暖。那時的秀芳,眼睛里滿是擔憂與關切,就像現在一樣?;鹋枥锏陌萃蝗槐鰝€火星,落在秀芳腳邊的泥地上,燒出個小小的焦痕。
"咱們不光要采野桑。"林夏將溫濕度計仔細放進木箱,金屬外殼在晨光中泛著冷冽的光,箱底墊著的碎布是母親舊衣裳改的。她望向窗外母親正在晾曬補丁衣裳,母親佝僂著背,每一個動作都顯得那么吃力,衣角被山風吹得獵獵作響。那些補丁層層疊疊,針腳歪歪扭扭,記錄著這個家庭的艱辛,"買樹苗的錢......"
"我把攢的雞蛋賣了!"秀娥突然從衣襟里掏出個油紙包,里面躺著五枚帶著體溫的雞蛋。"隔壁村收蛋的李叔說,雙黃蛋能多換半毛錢。"她說話時,眼神堅定,仿佛在守護著一個重要的秘密。
秀芹解開腰間的草繩,露出藏在衣襟下的銅板。"我幫趙阿婆編竹筐,她給了三個大子。"她將銅板輕輕放在桌上。
秀芳踮著腳舉起樹枝,在泥地上畫了個歪歪扭扭的圈,"我把阿爹給的糖塊都省下來了,能換好多好多桑葉!"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已經看到了滿山坡的桑葉。
林夏喉頭發緊,眼眶突然酸澀。這些被重男輕女的陰霾籠罩著長大的妹妹們,卻像破土而出的春筍,在貧瘠的石縫里倔強生長。她伸手將三個妹妹摟進懷里,混合著艾草與晨露氣息的發絲蹭著臉頰。
"咱們得偷偷干。"林夏壓低聲音,指尖拂過蠶匾邊緣新生的絨毛,那些絨毛細小而柔軟,如同嬰兒的胎發。她瞥見墻角母親昨晚縫補到深夜的針線筐,里面放著半根蠟燭,"等蠶寶寶養大換了錢,給秀娥抓藥,給秀芹買新課本,給秀芳......"她望著妹妹亮晶晶的眼睛,"給秀芳買支最好的狼毫筆,讓你把漫山遍野都畫下來。"
這時,遠處傳來一陣自行車的鈴聲,清脆的聲音劃破了山村的寧靜。林夏知道,那是陳建國騎著他那輛破舊的自行車去學校了。那輛自行車是父親托了三層關系從供銷社淘來的二手貨,車架上銹跡斑斑,鈴鐺也時常失靈。上高中的他,每天都要騎行十幾里山路去上學,無論刮風下雨,從不間斷。他的書包里,除了課本,還時常裝著從家里帶的紅薯干,那是他在學校的口糧。書包帶子斷了又接,打著好幾個結。雖然家里重男輕女,但陳建國卻從不以此為傲,反而常常偷偷幫襯幾個妹妹。他會把學校發的練習本省下來,帶回家里給妹妹們用;也會在集市上看到便宜的布料,想著給妹妹們做件新衣裳。
木門外突然傳來急促的腳步聲,陳德富背著沾滿泥點的挎包沖進來,中山裝口袋露出半截皺巴巴的報紙。他的鞋子上沾滿了泥漿,褲腿也被路邊的荊棘劃破了幾道口子,額前的頭發被汗水黏在臉上。"快來看!"他額頭的汗水滴在報紙上暈開一個個墨點,"公社農技站要辦培訓班,專門教科學養蠶!"他展開報紙,油墨未干的鉛字上印著"雜交桑苗培育技術"。報紙邊緣有些卷曲,顯然是被他反復翻閱過,還留著手指摩挲的痕跡。
林夏與妹妹們對視一眼,從彼此眼中看見了同樣的光芒。晨光穿透蠶房的木窗,將五個人的影子疊在一起,在斑駁的土墻上勾勒出一道堅不可摧的屏障。而在遠處,陳建國的自行車鈴聲漸漸遠去,卻仿佛在為他們奏響一曲希望的樂章。他們知道,前方的道路依然充滿艱辛,但只要一家人齊心協力,就沒有什么困難是無法克服的。
林夏走到窗邊,望著遠處的山巒。她深吸一口氣,感受著清晨清新的空氣,里面混合著泥土、青草和桑葉的氣息。這一刻,她心中充滿了力量。她知道,為了妹妹們,為了這個家,她一定要讓這片土地煥發出新的生機。她轉身看向屋里的家人,眼神堅定而溫柔。"咱們開始準備吧,"她說道,"這次培訓班,我一定要去參加。等學會了新技術,咱們的蠶寶寶一定會養得更好,桑樹苗也一定能種得茂盛。"
秀娥點點頭,重新蹲下身,繼續往火盆里添加艾草葉。她時不時用手背擦拭額角的汗水,繃帶隨著動作輕輕晃動。秀芹拿起竹籃,準備再次去溪邊清洗。秀芳則蹲在地上,用樹枝認真地畫著地圖,嘴里還喃喃自語:"這里是老槐樹下,這里是溪邊......"她畫得太專注,鼻尖幾乎要貼到地面,羊角辮垂在臉頰兩側。
陳德富小心翼翼地將報紙疊好,放進挎包,"我去公社問問,看能不能多爭取幾個培訓名額,你們都去學學。"他轉身時,中山裝后襟上的補丁在陽光下格外顯眼,那是母親用不同顏色的碎布拼接而成的。
陽光越來越明亮,照進蠶房的每一個角落。蠶匾里的蟻蠶依然在不停地啃食著桑葉,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這聲音,在林夏聽來,是世界上最美妙的音樂,是生命的旋律,是希望的樂章。她知道,未來的日子里,他們還會遇到各種各樣的困難,但只要有這份團結與堅持,就一定能迎來屬于他們的光明。
在這個充滿希望的清晨,一家人各自忙碌著,為了心中的夢想而努力。而在山的另一邊,陳建國正騎著自行車,向著學校的方向飛馳。他的書包在背后晃蕩,里面裝著課本和筆記,還有昨晚母親偷偷塞給他的兩個烤紅薯。他的心中,也有著對家庭的牽掛與對未來的憧憬。他知道,家里的姐妹們正在為了更好的生活而拼搏,他也要努力學習,將來有能力改變這個家庭的命運。
山村的生活依然平淡而艱辛,但在這個普通的早晨,因為一個小小的希望,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陽光灑在每一個人的身上,也灑在每一個人的心里。他們相信,只要心中有光,腳下有路,就一定能走出屬于自己的精彩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