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恨她嗎?
李延看著伏在地上哭泣的那孩子。
心中一陣酸楚。
很可惜他有人性。
就像他愛瑜寧一樣,證明他的心中有愛,只不過沒給別的孩子。
但他愛孩子嗎。
愛。
這種舐犢之情,是人難以逃拒的本能。
況且有血緣纏著。
李延的目光落在李如月的眉眼上。
心中愈發難過。
不知是因為她的哭聲,還是因為,那眉眼確實與他很像。
那他恨她嗎?
李延別開臉,只感到荒謬。
如果沒有瑜寧的落水身亡,他根本不會想到她,不會記得他還有這么一個孩子。
可他何故又咬著她不放?非要她去認罪呢。
明明,都沒有線索去指證她是有嫌疑的。
李延皺緊眉頭,閉上眼睛,用力揉了揉自己的額頭,有些煩躁,又有些頭痛。
他是不是沒睡好,才這么喜怒無常,無理取鬧?
他承認,當初要宋顯去查李如月,是因為他太憤怒,太想有個人來頂這則罪了,于是他就想到了李如月的頭上。
但是此刻他很確定。
他既沒有恨她。
也沒有想要她必須得死的想法。
除非——她真的是那個兇手。
可她……
李延抬頭,再看了一眼,看著那個瘦弱的身影伏在地上因為哭泣而抽搐,因為他的傷害而臉色慘白憔悴,他只感到沉悶。
*
殿門口,宋顯聽到了李如月的哭聲。
他再一次想要闖入。
被孫福通阻攔下。
方才李如月進去的時候,他就想跟上的,也是被孫福通攔住。
孫福通這么攔,必然是皇帝的想法,皇帝要單獨對峙詢問。
這他沒有辦法,他也不敢進去杵在那,讓人看出他在偏向那個小丫頭。
他與孫福通并肩站在門口,心里好像燎了一層熱油,煎的他心慌體熱,出了一層汗,腦中不斷在做各種不好的猜想。
她會不會被打?
會不會被掐死了?
她今天還沒有吃飯吧?
他當初為什么就不能先帶她吃飯呢?
各種思緒紛雜,懊悔、自責、擔憂、想要沖進去的沖動,在不停的折磨他,往他心上涌,腦子里跳,弄的他氣都開始短促,不斷回頭看那緊閉的殿門。
只聽孫福通幽幽的說道:“陛下有分寸的。”
孫福通總是這樣一副模樣。
好像天塌了他也就是這副不痛不癢的模樣。
孫福通了解他的陛下。
雖然在外人眼里暴躁、易怒、愛殺戮,那不是外人眼里的嘛。
他這個身邊人才會知道,他們陛下有多冷靜、多精明。
而且遠遠沒有嘴上那么惡毒,他對孩子們的舐犢之情,比起先帝來說,可算是柔軟心腸,萬般不舍,要不也不會因為瑜寧之死這般痛。
當初先帝,那才叫一個佛面蛇心。
他的思緒扯遠了,往回收了收,看了一眼一旁的宋顯。
“宋大人,你這么急干什么?是怕陛下殺了大公主,還是怕不殺啊。”
宋顯咬緊牙關,冷冷的直視前方,努力鉗制著自己涌動的情緒,不想搭孫福通的話,
故作鎮定。
孫福通嘿嘿一笑,有些神秘,搖晃著腦袋,看著遠處的太陽。
“我第一次見著咱們家這位大公主,就覺得她是個有福氣的,那時候,她還是個嬰兒呢,剛出生的時候,我就隨著陛下見了。或許,陛下都不記得那時候是什么情景。”
宋顯忍不住好奇,回頭:“是什么?高興?或……他并不在乎?”
孫福通笑了笑,那一雙老狐貍的眼睛悠悠轉向他。
“無措。”
宋顯一愣:“無措?”
他看向遠處,還真想不出這位帝王無措的神情。
“嗯!”孫福通的語氣聽上去還有點小傲嬌,仿佛因為這深宮里最私密細節的隱秘和李延最不為人知的一面只有他知道而感到自豪。“這任誰第一次做父親,都會是這樣,第一,這玩意兒畢竟不是自己生的,才上著朝,冷不丁說皇后要生了,趕過去的時候,嬤嬤們拿出來個孩子,說,這就是公主。你想想,他能是什么感受?”
孫福通越說越帶勁:“當時呀,陛下愣了好久,然后瞧著大公主在襁褓里的模樣,看上去又苦惱,又無措,又有點煩躁,然后問嬤嬤:這……怎么抱?”
說著孫福通就笑了,仿佛能看到眼前有那么一幕。
“那時候,他也還是個少年呢。”
孫福通深吸了一口氣,腦海里回憶著他們陛下年少時稚嫩的模樣。
聽著孫福通的訴說,宋顯漸漸平靜,思緒也隨同他被一并拉遠了,拉到了過往,不禁想到,李延得女的時候,比現在的他還要小兩歲呢。
他怎么能夠舍得不愛她呢?
想到這,宋顯低眸,掩去了眼中的酸澀。
如今他最懊悔的,是沒有帶李如月吃上那頓午飯。
如果,李如月能安然無恙。
他最想要補上這頓午飯,即刻補上。
*
“叫宋顯來。”
殿內長久的沉默后,李延終于重新坐下,揉著自己發痛的額頭,吩咐。
一直躲在暗處的一個小太監立刻從他身后出來,弓著腰一溜煙跑過長長的一排石柱,從門縫里遞了話,緊接著門就打開了。
宋顯幾乎是迫不及待的跨入了門檻,一雙眼睛仔細的盯著遠處臺階下那個伏在地上的小身影,確認她是否還活著。
他應當慶幸李延這一刻正閉著眼,沒有捕捉到他眼底的急切。
李如月還活著。
自從母親進了冷宮,她還沒這么暢快的哭過,平日里,連句話也沒人同她說。
今兒個痛快的發聲,被人掐著從鬼門關走了一遭,她竟然渾身的輕松。
趴在那冰涼的地上,居然想要睡覺。
可這在宋顯的眼睛里看來不得了。
他以為李如月快死了!
他險些就喚她的小名兒了,但生生忍住,憋住沒說出口,但人還是很快的走到了她身旁。
“快來人!”
他這一聲,驚醒了上頭正在閉著眼睛舒緩情緒的李延。
李延看到宋顯那嚇的臉色蒼白的模樣,嗤笑。
“放心,死不了。”
他這話的本意是,這丫頭命可大著呢。
可在宋顯聽起來,就是一個冷血無情的帝王最暴虐殘忍的發言了。
他握緊了拳頭,可到底還是不敢僭越君臣的邊界,沒有把血液里的恨意和憤怒顯露,只是看著李如月那‘奄奄一息’的模樣,生怕他晚一步她就死了。
“來人啊!”
太監們其實已經往里走了,他覺得不夠快,惡狠狠的呵斥。
嚇得太監們加快腳步,過來把李如月抬走。
“慢些!”
他暴躁的責怪著太監。
李延饒有興趣的看著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