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鎮的風比京城的刀還利。賈珩裹緊青衫,望著城墻上“宣府左衛”四個大字——被風沙磨得發白,像老卒的鎧甲,褪盡了金漆,只剩骨子里的硬。
城門口的守軍扛著長槍,鎧甲上結著鹽霜,見了他,槍桿一橫:“路引。”
賈珩遞上黃紙路引,風沙卷著沙粒打在臉上,辣得生疼。守軍掃了眼“投親周鐵牛”,抬了抬下巴:“參將府在鎮北,順著主街走,見旗桿就到。”
黑子打了個響鼻,蹄子踩在沙地上“咯吱”作響。賈珩牽著它往鎮里走,兩邊的土坯房矮得像趴在地上,墻根堆著曬干的馬糞,混著風沙的腥氣,直往鼻子里鉆。
“小爺,買碗羊湯?”路邊的老婦掀開草簾,銅鍋里飄出白乎乎的熱氣,“宣府的風,喝口熱湯才扛得住。”
賈珩摸了摸懷里——只剩兩文錢。他搖頭:“不了。”
老婦嘆口氣,重新蓋上草簾:“也是,投軍的小子,哪個不是窮得叮當響。”
參將府的旗桿在風沙里若隱若現。那是根三丈高的木桿,掛著“宣府左衛”的紅旗,邊角被風撕成了流蘇。賈珩站在門口,望著門楣上“參將府”三個字,手心里的信被汗浸得發皺——那是賈赦寫的,“周鐵牛吾弟:犬子珩兒今投麾下,若得照拂,賈某沒齒難忘。”
門房的老兵正蹲在墻根啃饃,見了他,把饃往懷里一揣:“找誰?”
“周參將。”賈珩遞上信,“這是家嚴的信。”
老兵掃了眼信皮,又上下打量他:“你爹是賈赦?”見賈珩點頭,老兵咧嘴笑了,“當年紅崖口那仗,你爹救過周參將——走,我帶你進去。”
穿過兩進院子,東廂房的門“吱呀”開了。屋里飄著濃烈的煙味,一個黑臉老將正蹲在火塘邊烤手,左頰一道刀疤從眉骨劃到下頜,像條猙獰的蜈蚣。他面前的案幾上擺著半壇燒刀子,酒氣混著煙味,嗆得人睜不開眼。
“周叔。”賈珩作揖。
老將抬頭,目光像兩把刀。他盯著賈珩看了半晌,突然抓起案上的酒壇灌了一口,粗聲粗氣:“賈赦的兒子?”他接過信,粗略掃了眼,把茶碗一推,“你爹當年守紅崖口,三天沒糧還能反殺韃子——你行嗎?”
賈珩沒說話,手心里全是汗。他想起生母的血信,想起榮國府的飛檐,想起馬賊刀下的碎玉。
“演武場。”老將起身,刀疤隨著嘴角的冷笑扯動,“試試你的本事。”
演武場試練
演武場在參將府后,沙地上插著箭靶,靶心被風沙吹得褪了色。周鐵牛甩給賈珩一張弓、一壺箭:“騎射。”
黑子被老兵牽來,賈珩翻身上馬。馬鐙硌得大腿生疼,他卻像生在馬背上似的,一夾馬腹,黑子“嘶”地沖了出去。
第一箭:中靶心偏左三寸。
第二箭:擦著靶心飛過,釘在靶邊。
第三箭:風卷著沙粒撲來,賈珩瞇眼,弦響處——箭桿擦著靶心,釘進靶樁。
周鐵牛哼了聲:“三箭兩中,馬還不錯——但戰場上,敵人可不會等風停。”他指了指靶邊的箭,“第二箭偏了,是因為你扣弦時手腕抖了。記著,拉弓要像拽牛尾巴,穩著勁兒,別讓風把你的手吹歪。”
賈珩點頭,手心沁出冷汗——這是他頭回聽人說“拉弓像拽牛尾巴”,比《武經》里的“引而不發”直白多了。
步戰點撥
“步戰。”周鐵牛指了指旁邊的新兵,“張鐵柱,跟他比劃比劃。”
張鐵柱是個山東大漢,肩寬得能扛門,咧嘴笑:“兄弟,得罪了。”
賈珩脫了青衫,露出精瘦的脊背。張鐵柱揮著木棍撲過來,帶起的風刮得人睜不開眼。賈珩矮身閃過,木棍“啪”地砸在沙地上,濺起一片塵霧。
“好身法!”周鐵牛拍了下大腿,“但別光躲——戰場上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他抄起根木棍沖進場子,“看我!”
周鐵牛的木棍斜劈下來,張鐵柱舉棍去擋。周鐵牛突然變招,木棍往下一壓,挑向張鐵柱的膝蓋。張鐵柱“哎呀”一聲踉蹌,周鐵牛趁機用棍尾戳他的后腰——動作快得像閃電。
“瞧見沒?”周鐵牛把木棍扔給賈珩,“敵進我退,敵疲我打——你方才躲得漂亮,可沒乘勢反擊,這是死穴。”
賈珩攥著木棍,想起前世擒敵術里的“借力打力”,試著照周鐵牛的法子,在張鐵柱再次撲來時,用木棍下壓挑他的膝彎。張鐵柱果然踉蹌,賈珩緊跟著用棍尾戳他的肩窩——張鐵柱疼得直咧嘴,卻笑得更歡:“兄弟,這招比我家的牛還狠!”
夜授兵法
傍晚,營盤飄起飯香——是小米粥混著腌菜的味。新兵們圍著火塘吃飯,張鐵柱把自己的粥碗推給賈珩:“兄弟,喝我的——我多打了一碗。”
賈珩捧著碗,熱粥燙得手發疼。周鐵牛蹲在他旁邊,撕了塊腌蘿卜:“你默寫《九變篇》漏了‘途有所不由’——知道為啥漏嗎?”
賈珩搖頭。
周鐵牛用筷子在沙地上畫了幅圖:“紅崖口之戰,你爹就是用了‘途有所不由’——明明能走大路,偏要繞山路,才抄了韃子的后路。兵書不是背的,是用的——你漏了這句,說明沒把書讀進骨頭里。”
他掏出本磨破的《武經總要》,翻到《行軍篇》:“這是你爹當年送我的,我翻爛了三本。你記著,扎營要看水脈,探路要聽蟲鳴——韃子的馬隊一來,草蟲準得驚飛。”
賈珩接過書,書頁間夾著干枯的草葉,還有塊染血的布片——是周鐵牛當年的裹傷布。他突然明白,這書里的每句話,都是拿血喂出來的。
深夜訓話
月上中天時,周鐵牛拍開壇燒刀子,拉著賈珩坐在營盤外的胡楊樹下:“你爹當年跟我說,‘鐵牛,咱們當兵的,護的不是城墻,是城墻里的百姓。’你記著,往后帶兄弟,要把他們當自家兄弟——他們的命,比你的金貴。”
他摸了摸臉上的刀疤:“這道疤,是替你爹擋的。那年韃子夜襲,你爹為救個老卒暴露了位置,我撲過去替他挨了一刀。后來那老卒活了,給我送了十年的腌菜——你看,人心都是肉長的。”
賈珩望著周鐵牛的刀疤,月光下,那道疤像條沉默的河。他想起馬賊刀下的女賊,想起良鄉驛站的老婦,突然懂了周鐵牛的話——當兵的,護的是這些“腌菜”一樣的百姓。
授號衣
“號衣。”周鐵牛扔過來一套粗布衣裳,胸前的“宣府左衛”朱印褪成了粉色,“先當隊正,月餉五斗米——比在京里要飯強。”
張鐵柱湊過來,塞給他半塊冷饃:“兄弟,咱這行,活過三年才叫兵。”饃上沾著沙粒,賈珩咬了一口,硬得硌牙,卻比榮國府的燕窩粥香。
末了的話
夜漸深,風沙小了些。賈珩躺在草席上,望著營盤外的星空。黑子在馬廄里打了個響鼻,像是在和他說話。
他摸出懷里的碎玉,月光下,“珩”字泛著幽光。遠處傳來巡夜的梆子聲,“咚——咚——”
“娘,”他輕聲說,“我活下來了。周叔教了我好多——拉弓要穩,步戰要狠,兵書要讀進骨頭里。爹說得對,他是個好人。”
風卷著沙粒掠過營盤,吹得草席簌簌作響。賈珩裹緊號衣,想起周鐵牛的話:“活過三年才叫兵。”他攥緊碎玉,在心里說:“我要活過三年,活過十年,活成您和爹盼的樣子——護著宣府的風,護著宣府的百姓。”
營盤外的胡楊在風沙里搖晃,像在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