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左衛參將府的門檻高得離譜,賈珩跨進去時,皮靴底蹭了下青石板,發出“吱呀”一聲。他抬頭望了望門楣上的“宣府左衛”匾額,漆色早被風沙磨得發白,倒比榮國府那鎏金的更順眼些。懷里的捷報被攥得發皺,墨跡洇了一片——那是他昨夜在營盤的油燈下寫的,字歪歪扭扭,卻把“奪回百姓羊五只”幾個字描了又描。
“百戶大人請。”門房老軍哈著腰,手里的銅茶盤晃得叮當響。賈珩跟著他穿過前院,石榴樹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把破了口的刀。參將府的正堂飄來茶香,是周鐵牛愛喝的磚茶,混著點鐵銹味——那是他刀傷未愈,敷的金瘡藥味兒。
正堂的門簾一掀,周鐵牛的聲音先砸了過來:“珩哥兒,站著發什么呆?進來!”賈珩低頭跨進門,就見那黑面老將坐在案后,左手攥著他的捷報,右手敲著茶碗。案上的燭火跳了跳,照得他左頰的刀疤像條活物,從眉骨爬到下頜。
“斬首八級?”周鐵牛把捷報往桌上一摔,茶碗里的水濺出來,濕了半張紙,“《軍功法》寫得明明白白:首功得取十級以上左耳,你這八級,連次功都懸!”他抓起案頭的《大明軍功法》,翻到“軍功評定”那頁,手指重重戳在“次功:斬首五級至九級,記次功一等”上,“次功!聽清楚沒?”
賈珩垂著手,盯著周鐵牛案角的銅鎮紙——是匹戰馬的模樣,前蹄揚起,和他在宣府城墻下見過的韃子馬雕得一般無二。“末將知道。”他聲音平穩,“可那五只羊……”
“羊?羊算個屁!”周鐵牛拍案,震得燭臺晃了晃,“你當巡撫大人是菩薩?能為幾只羊給你記功?”他突然扯過捷報,指著末尾的朱批:“你瞧,巡撫批了‘軍民同心’四個字——這才是金子!”賈珩湊過去,見那四個字寫得剛勁,墨色未干,“兵部說了,就沖這四個字,給你加一級!”
賈珩愣住了。加一級意味著月餉能多兩斗米,營盤的老軍們能多喝幾頓稠粥。他想起周大柱家小子喝羊奶時的笑臉,想起張鐵柱送羊回牧民家時,老阿婆塞給他的奶渣子——原來這些,真能被看見。
“發什么呆?”周鐵牛從抽屜里摸出塊銀牌,“接著!”銀牌“當啷”落在賈珩手里,涼絲絲的,刻著“奮勇次功”四個小字,邊緣還帶著毛茬,像是剛打出來的。周鐵牛哼了聲:“兵部的銀匠說,這牌比首功的還沉——他們說,護民的功,比殺人的金貴。”
賈珩摸著銀牌,碎玉在懷里發燙。那是生母臨終塞給他的,刻著“珩”字,此刻正抵著心口,像團小火苗。榮國府的賞賜他見過不少:鎏金的護甲、嵌珠的耳墜、繡著百子千孫的錦緞,可哪塊能比這銀牌沉?
“知道為啥給你加級么?”周鐵牛突然壓低聲音,“上個月巡撫大人去宣府鎮,路上遇著個老阿婆,抱著只白耳朵羊哭。她說羊是給孫子換藥的,被韃子偷了。巡撫問她咋不去告官,她說‘官兒們只看營盤的羊,誰管百姓的?’”他扯過賈珩的捷報,“你倒好,不僅把營盤的羊找回來,連百姓的都送回去了——巡撫說,這叫‘兵民是一家’。”
賈珩想起昨夜送羊回蒙古包的場景。老阿婆裹著灰布頭巾,見他牽著羊來,“撲通”就跪了,額頭碰在泥地上:“菩薩軍爺,菩薩軍爺……”她孫子趴在門框上,小臉燒得通紅,卻掙扎著要爬過來謝他。他扶老阿婆起來時,摸到她的手像老樹皮,指甲縫里全是草屑——那是給孫子搓草繩編搖籃磨的。
“百戶大人,”周鐵牛的聲音軟了些,“你爹當年守紅崖口,三天沒糧還能反殺韃子——他要是知道你現在干的事,得把藏了二十年的汾酒都喝了。”賈珩抬頭,見周鐵牛的刀疤在燭火下泛著紅,像道新傷,“你爹走前,托我照拂你——我原以為照拂是教你殺人,現在才明白,是教你護人。”
堂外突然傳來馬蹄聲。賈珩透過窗欞望去,是張鐵柱牽著黑子,馬背上搭著個布包——那是周大柱媳婦讓他捎的熱餅,說參將府的茶苦,得配甜餅吃。張鐵柱沖他擠眼睛,手在肚子上劃拉,意思是“餓了沒?”賈珩沒忍住笑,周鐵牛瞪他:“笑什么?沒規矩!”可嘴角卻往上翹。
“拿著這牌,”周鐵牛把茶碗推過去,“喝口茶——磚茶,暖胃。”賈珩端起碗,茶水里漂著片茶葉,沉在碗底。他想起營盤的老軍們,喝的是草葉泡的水,還說“比榮國府的香”。“末將謝參將大人。”他抿了口茶,苦得直皺眉。
周鐵牛突然拍他后背:“走,帶你去看樣東西!”賈珩被推得踉蹌,跟著他出了正堂,繞到后院。墻角堆著半人高的木匣,周鐵牛掀開最上面的,里面整整齊齊碼著銀牌、銅牌,還有幾方褪色的絹布,“這是我當百戶時立的功牌,這是當千戶時的,”他摸著塊銹跡斑斑的鐵牌,“這是紅崖口那一仗的首功牌——可你知道我最寶貝哪塊?”
賈珩搖頭。周鐵牛從匣底摸出塊布包,打開是塊缺了角的陶片,上面歪歪扭扭刻著“周”字,“二十年前,我守邊堡,有個小娃娃撿了塊陶片送我,說‘周爺爺,這是我娘燒的,能擋災’。后來韃子攻城,這陶片替我擋了支箭——比所有功牌都金貴。”他把陶片塞進賈珩手里,“你這銀牌,和那陶片一個味兒——帶著人氣兒。”
回營盤的路上,張鐵柱湊過來:“百戶,參將大人給啥寶貝了?”賈珩把銀牌遞過去,張鐵柱翻來覆去看:“刻著‘奮勇次功’——比我爹的銅牌還亮!”周大柱從后面擠進來:“讓我瞅瞅!”他摸了摸銀牌,“這字兒刻得結實,像珩哥兒的心。”
營盤的柵門開了,老軍們舉著火把迎出來。周大柱家的小子跑在最前,手里舉著半塊芝麻糖:“百戶大人!我娘說,您的功牌比糖還甜!”賈珩蹲下,把小子抱起來:“甜嗎?”小子舔了舔銀牌,皺著眉頭:“苦!”眾人哄笑,周大柱媳婦端著熱粥過來:“苦啥?這牌是甜的——甜在心里!”
賈珩望著營盤里的燈火,突然想起榮國府的祭灶夜。那時他躲在廊下,聽賈母說“大房那通房生的珩哥兒,到底是個沒名沒分的”,王夫人的帕子擦著茶盞,賈赦的指節攥得發白。可現在,他站在宣府的風里,手里攥著塊次功的銀牌,懷里的碎玉暖得發燙——這才是他的名,他的分。
“百戶大人!”張鐵柱突然喊,“您看!”賈珩順著他的手指望去,營盤外的草場上,那五只白耳朵羊正啃著夜露打濕的草,老阿婆的孫子趴在柵欄上,沖他們揮手。月光灑在銀牌上,映得“奮勇次功”四個字亮堂堂的,像撒了把星星。
“往后,”賈珩摸了摸小子的頭,“咱們要立更多這樣的功——讓每塊功牌,都帶著百姓的熱乎氣兒。”
周大柱拍著胸脯:“中!咱崩拳隊,往后改名叫‘護民隊’!”
張鐵柱舉著銀牌晃:“護民隊!護民隊!”
老軍們跟著喊,聲音撞在營盤的墻上,驚飛了夜棲的麻雀。賈珩望著遠處的宣府城墻,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長,像條沉睡的龍。他知道,這條龍就要醒了——不是靠榮國府的金漆,不是靠韃子的馬刀,是靠這些帶著草屑味、羊膻味、熱粥味的功牌,一塊一塊,把龍鱗擦亮。
他摸了摸銀牌,突然明白:所謂家國,不是榮國府的飛檐,不是宣府的城墻,是百姓的粥香,是孩子的笑聲,是老阿婆跪下來時,額頭碰在泥地上的那聲輕響。而他的路,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