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的夜來得急,剛過戌時,風里就裹了寒氣。賈珩踩著凍硬的土道往周大柱家走,靴底碾碎了路邊的冰碴子,“咔嚓”聲在空蕩的營盤外格外響。他懷里揣著半袋米——是今日去參將府領餉時,特意從自己月糧里扣的。周大柱家小子病了半月,喝了他給的銀翹散,燒退了,可小臉還是白得像張紙,得補補。
土坯房的窗欞漏著光,像顆星子嵌在黑夜里。賈珩走近時,聽見屋里傳來“咕嘟”聲——是周大柱媳婦在煮熱粥。門沒閂,他掀開門簾,一股子米香混著藥味撲出來。油燈芯結著燈花,把四個人的影子投在墻上:周大柱蹲在炕邊,媳婦跪著往灶里添柴,小子蜷在炕頭,正捧著個粗陶碗舔嘴。
“百戶大人!”周大柱媳婦手忙腳亂要起身,賈珩忙扶住她:“嬸子,別折騰,我坐這兒。”他坐在炕沿上,炕席是舊布縫的,補丁摞著補丁,硌得大腿生疼。小子見了他,眼睛亮起來,把碗舉得老高:“叔叔,粥甜!”賈珩摸了摸他的額頭,燒全退了,還帶著點熱乎氣,“甜就多喝,把小肚皮喝得圓滾滾的。”
周大柱蹲在地上,手搓著褲腿。他的褲腳還沾著白天犁地的泥,膝蓋處破了個洞,露出里面的粗布褲衩。賈珩認得那條褲衩——前兒個周大柱練拳時,張鐵柱的大棒挑破的,他說“不打緊,補補還能穿”。這會兒,周大柱的手在褲腿上搓出了紅印子,突然吸了吸鼻子:“珩哥兒,俺家小子方才跟我說……”他聲音哽住,喉結動了動,“他說,長大了要當兵——和您一樣。”
油燈芯“啪”地炸了,燈花濺在燈草上。小子縮在炕頭,揪著被角小聲說:“爹,我沒瞎說……我想跟著叔叔打拳,保護奶奶,保護羊,保護宣府……”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后埋進被子里,只露出半張紅撲撲的臉。
賈珩心里一熱。他想起自己十二歲那年,躲在榮國府的廊下聽賈母說“沒名沒分”,懷里的《武經總要》硌得生疼。那時他也想當兵,想離開那座吃人的宅子,可沒人告訴他,當兵是為了保護誰。直到在宣府的沙堆里摔打,在紅崖口的夜里摸刀,他才明白——當兵是為了讓小子們能喝上甜粥,讓老阿婆的羊不被偷,讓周大柱這樣的漢子不用賣頭發換鹽。
“好啊,”賈珩伸手揉了揉小子的腦袋,“等你十五歲,我教你打崩拳——專打喉嚨、軟肋的那種。”小子猛地抬頭,眼睛亮得像兩顆星:“真的?那我明天就開始練!”他掀開被子要下地,周大柱媳婦忙攔住:“小祖宗,病剛好,可別折騰!”
周大柱突然抹了把臉。賈珩這才發現,他眼角掛著淚,在油燈下閃著光:“珩哥兒,俺們老周家三代軍戶,沒出過啥人物。他爺爺是軍卒,死在紅崖口;他爹我是軍卒,瘸了條腿;可這小子……”他抽了抽鼻子,“他說要當您這樣的兵——能護著百姓的兵。”
賈珩喉嚨發緊。他想起周鐵牛說的“兵民是一家”,想起巡撫批的“軍民同心”,想起懷里那塊“奮勇次功”的銀牌。原來這些不是寫在紙上的字,是刻在百姓心里的印——是小子眼里的光,是周大柱臉上的淚,是周大柱媳婦煮的這碗熱粥。
“嬸子,您快坐。”賈珩扶著周大柱媳婦在炕沿坐下,“我不是啥活菩薩,”他指了指小子,“我是兵——和您兒子以后要當的兵一樣。”周大柱媳婦突然跪下來,膝蓋砸在泥地上“咚”的一聲:“百戶大人,俺男人說,您是活菩薩——榮國府不要您,是他們瞎了眼!”
賈珩慌了,忙去拉她:“嬸子快起來!這泥地涼,跪壞了腿!”周大柱媳婦抓著他的手不放,指甲蓋里還沾著煮粥的米:“您給小子送藥,替俺家犁地,把韃子偷的羊送回來……榮國府的主子們,哪個正眼瞧過俺們?”她的眼淚掉在賈珩手背上,“您就是菩薩,是俺們宣府的菩薩!”
賈珩的手微微發抖。他想起榮國府的正房暖閣,賈母的鎏金護甲敲著茶盞,王夫人的帕子掩著笑,賈赦的指節攥得發白。那時他覺得自己是顆被丟棄的棋子,可現在,周大柱媳婦的眼淚告訴他——他是塊磚,能砌墻;是根梁,能撐房;是個兵,能護著這些在泥里打滾的百姓。
“嬸子,”他蹲下來,和她平視,“我娘說過,人活一世,得活個良心。榮國府沒良心,我有——可這良心,是你們給的。”他指了指小子,“是他喝藥時皺的眉頭,是您煮粥時冒的熱氣,是周大哥犁地時流的汗。我這兵當得值,就因為有你們。”
周大柱媳婦抹了把淚,起身去灶前盛粥:“大人快喝,涼了就不甜了。”賈珩接過碗,粥里摻了點米,是他給的,還撒了把糖——周大柱家哪來的糖?他突然想起,前日張鐵柱送羊回牧民家,老阿婆塞給他的奶渣子,里面裹著半塊糖,“給軍爺的,甜。”張鐵柱轉手就塞給了周大柱,說“給小子補補”。
小子湊過來,趴在賈珩膝頭:“叔叔,我長大要當百戶大人,像您一樣!”賈珩摸出懷里的碎玉,在油燈下照了照——“珩”字被磨得發亮,“等你當百戶那天,我把這玉送給你。”小子眼睛瞪得溜圓:“真的?”賈珩點頭:“真的——但你得先學會護著百姓,像現在護著奶奶、護著羊那樣。”
周大柱蹲在地上,用袖子抹了把臉:“珩哥兒,俺家沒啥能給您的……”他突然起身,從灶后的陶罐里抓了把炒黃豆,“這是俺媳婦今早炒的,熱乎著,您揣著,餓了吃。”黃豆黃澄澄的,還沾著灶灰,賈珩接過來,攥在手里,暖烘烘的。
出門時,月亮升得老高,把營盤照得像撒了層鹽。周大柱送他到門口,搓著手說:“珩哥兒,明兒個俺去軍屯地,給您挖點野蔥——熬粥香。”賈珩點頭:“好,我等著。”小子從門里探出頭,舉著空碗:“叔叔,明天還來!”賈珩笑著應:“來,給你帶芝麻糖。”
風還是冷的,可賈珩攥著黃豆的手暖乎乎的。他望著營盤里的燈火,那是老軍們巡夜的火把,是伙房留的夜燈,是周大柱家的油燈——一盞盞,像星星落進了人間。他想起榮國府的祭灶夜,廊下的羊角燈被風吹得搖晃,燈影里是賈母的鎏金護甲、王夫人的帕子、賈赦的茶盞。可現在,他走在宣府的月光里,懷里的碎玉暖得發燙,手心里的黃豆還帶著周大柱媳婦的體溫——這才是他的家,他的國。
“百戶大人!”張鐵柱的聲音從后面傳來,扛著個麻袋跑過來,“周大哥家的小子病好了,我去鎮里割了半斤肉——咱營盤今晚加菜!”賈珩笑著接麻袋:“好,讓伙房煮羊肉湯,給小子盛碗稠的。”張鐵柱撓頭:“我就說您肯定答應!周大哥剛才抹淚,我還以為出啥事兒了……”
賈珩沒說話,攥著黃豆的手更緊了。他望著遠處的宣府城墻,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長,像條沉睡的龍。而他知道,這條龍正在醒——不是靠榮國府的金漆,不是靠韃子的馬刀,是靠這些在泥里打滾的百姓,靠這些捧著熱粥掉眼淚的軍戶,靠這些把炒黃豆塞給兵的嬸子、要當護民兵的小子。
風掠過他的臉,他突然笑了。原來北疆的風不是冷的,是帶著熱乎氣的——是周大柱家的粥香,是小子的笑聲,是老阿婆的奶渣子,是張鐵柱扛著的羊肉。這些熱乎氣,把他心里的冰碴子都化了,把榮國府的冷月亮都比下去了。
他摸了摸懷里的銀牌,“奮勇次功”四個字在月光下閃著光。這是他在北疆拿的第一塊功牌,比榮國府的任何賞賜都沉——因為它浸著周大柱的淚,裹著周大柱媳婦的粥,藏著小子的夢。而他知道,往后還會有更多這樣的功牌,一塊一塊,壘成他和宣府百姓的墻,擋韃子的刀,遮北疆的風。
“走,”他拍了拍張鐵柱的肩,“回營盤喝羊肉湯去——讓老周頭家的小子坐頭桌。”
張鐵柱咧嘴笑:“中!我這就去喊周大哥——他肯定還在抹淚呢!”
兩人的腳步聲踩碎了地上的冰碴子,“咔嚓,咔嚓”,像首沒調的歌。賈珩望著營盤里亮起的燈火,突然想起生母的月白衫子——那是他離京時燒的,只留了《武經總要》和碎玉。可現在,他的懷里裝著更多東西:三十個弟兄的命,宣府百姓的粥香,還有碎玉上越來越暖的溫度——那是血與火烤出來的,比榮國府的鎏金護甲實在多了。
風又起了,可賈珩不覺得冷。他攥著黃豆,大步往營盤里走,影子被月光拉得老長,和張鐵柱的影子疊在一起,像兩棵長在宣府沙堆里的樹——根須深深扎進泥土,枝葉向著天,長得很壯,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