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風裹著草香鉆進馬廄,賈珩蹲在草堆旁,手里的布巾擦著火銃槍管,金屬在暮色里泛著幽光。這是他改良的第三支火銃,槍管里的膛線被磨得發亮,藥池里的瓷粉火藥泛著青灰,像撒了層霜。黑子湊過來,用鼻子拱他的后背,馬鬃掃過他的后頸,癢得他笑出了聲。
“黑子,別急。”賈珩摸了摸它的鼻梁,黑子是賈赦半夜從馬廄牽來的老黑馬,跟著他出京時瘦得皮包骨,現在被張鐵柱喂得油光水滑。張鐵柱蹲在另一邊,攥著馬梳給黑子梳毛,馬鬃在他手里服帖地垂下來,“珩哥兒,您瞧,這毛比周大柱媳婦的新布還亮堂!”
賈珩抬頭,見張鐵柱的臉被夕陽染成了金紅色,鼻尖沾著草屑。他想起前日演武場,張鐵柱舉著改良的火銃打穿三十步外的靶心,那股子興奮勁兒,像個得了糖的娃娃。可這會兒,張鐵柱的手突然頓住,馬梳“當啷”掉在地上:“珩哥兒,我聽老軍說……您是榮國府的公子?”
馬廄里的光線暗了些。賈珩的手停在火銃上,布巾擦過的地方還留著他掌心的溫度。榮國府——這三個字像塊冰,突然砸進他的喉嚨。他想起臘月廿三的祭灶夜,賈母的鎏金護甲敲著茶盞,王夫人的帕子掩著笑,賈赦的指節攥得發白。那時他躲在廊下,青衫被夜露浸透,懷里的《武經總要》硌得生疼,碎玉上的“珩”字冰得刺骨。
“榮國府?”賈珩低頭繼續擦火銃,布巾在槍管上劃出“沙沙”聲,“早沒我這個人了。”
張鐵柱撿起馬梳,手指絞著馬鬃:“那您為啥對我們這么好?換了別的官,早把我們當奴才使了——讓老軍犁地,病了不管,挨了打還得謝恩。可您……”他突然抬頭,眼睛亮得像星子,“您替周大柱犁地,給小子送藥,改火銃怕我們送命……圖啥呢?”
賈珩的手停了。他望著黑子的眼睛,那是雙渾濁的老眼,卻總像能看透人心。他想起生母臨終前塞給他的碎玉,想起她蘸著血寫的密信:“兒若見此信,當知榮府氣數將盡。你父逐你,是要留個根。”可他的根,從來不在榮國府的飛檐下,而在這宣府的沙堆里,在這些啃干草的馬、磨破的號衣、熱粥的香氣里。
“我娘說過,”賈珩摸了摸懷里的碎玉,“人活一世,得活個良心。”他抬頭,望著馬廄外的營盤,炊煙正從伙房的煙囪里升起來,“榮國府沒良心——他們眼里只有金漆的牌匾、襲爵的寶玉,沒看見大房通房生的我,沒看見給他們當奴才的老軍,沒看見被他們推出去喂狼的命。”
張鐵柱沒說話,只是用力梳著馬鬃。黑子打了個響鼻,把腦袋擱在賈珩肩上,像在替他擦眼淚。賈珩笑了笑,繼續說:“我娘是大房的通房,沒名沒分。她死那天,攥著我的手說:‘珩兒,你要活個良心——榮國府的良心爛了,你得把它撿起來。’”他的聲音低了,“后來我才明白,她的良心,是看不得老軍餓肚子,看不得小子喝不上羊奶,看不得兵卒為塊鹽巴賣頭發。”
馬廄外傳來腳步聲,是周大柱端著陶碗進來:“珩哥兒,張鐵柱,伙房煮了玉米粥——給你們留了稠的。”賈珩接過碗,玉米香混著馬廄的干草味,暖得人心發顫。周大柱蹲下來,摸了摸黑子的耳朵:“黑子,明兒個給你加把黃豆——張鐵柱說你最近吃草沒勁兒。”
張鐵柱撓頭:“我就隨口一說……”周大柱瞪他:“隨口一說咋了?珩哥兒連老阿婆的羊都當回事兒,咱的馬就不是兄弟了?”賈珩笑:“周大哥說得對,黑子是咱的老兄弟——比某些人強。”
張鐵柱突然問:“珩哥兒,您娘要是活著,見著現在的您,會高興嗎?”賈珩望著碗里的玉米,顆粒飽滿,是前日老阿婆送的:“會的。她要是看見我替老軍犁地,給小子送藥,改火銃護著兄弟……”他頓了頓,“她會說,珩兒,你活成了良心的樣子。”
周大柱抹了把臉:“俺娘活著時,也說過類似的話——‘咱當軍戶的,要記著,兵和民是一根藤上的瓜。’”他指了指賈珩懷里的碎玉,“您這玉,和俺娘的銀簪子一個味兒——帶著人氣兒。”
賈珩摸出碎玉,在夕陽下照了照。“珩”字被磨得發亮,像塊溫玉。他想起榮國府的正房暖閣,賈母的茶盞摔碎時,一片碎片上刻著“安”字——那是生母的閨名。原來母親早把自己的名字嵌進了榮國府的碎片里,而他,帶著這碎片,在宣府的風沙里,拼成了新的天地。
“張鐵柱,”賈珩突然說,“明兒個教你擦火銃——瓷粉要篩得細,火藥要摻得勻。”張鐵柱眼睛亮了:“中!我學!”周大柱起哄:“我也學!往后咱軍器局,得有三個大匠頭!”
馬廄外的營盤亮起了燈,老軍們的笑聲飄進來。賈珩望著張鐵柱和周大柱,他們的號衣上還沾著白天訓練的泥,膝蓋處的補丁被風吹得晃。可在他眼里,這些補丁比榮國府的繡紋還好看——那是兄弟的血,是良心的印。
“珩哥兒,”張鐵柱突然說,“您別嫌我粗。我就覺得,您這良心,比黑子的鬃毛還亮堂!”周大柱拍他背:“亮堂個屁!珩哥兒的良心,是宣府的燈——照著咱,照著百姓,照著北疆的天!”
賈珩沒說話,只是笑著喝玉米粥。粥里的玉米是老阿婆送的,甜得發齁。他望著馬廄外的營盤,燈火一盞盞亮起來,像星星落進了人間。榮國府的羊角燈他見過,可哪有這些粗陶碗里的油燈暖?榮國府的鎏金護甲他摸過,可哪有周大柱媳婦的熱粥沉?
黑子打了個響鼻,蹭了蹭賈珩的手。他摸了摸它的耳朵,突然明白:所謂歸處,不是榮國府的飛檐,不是宣府的城墻,是馬廄里的干草香,是火銃上的瓷粉,是兄弟遞來的熱粥。而他的良心,早和這些融在一起,生根發芽,長成了能擋風沙的樹。
“走,”賈珩站起來,“去伙房看看,老周頭家的小子喝著粥沒。”張鐵柱和周大柱跟著起身,馬廄的門簾被風吹得晃,露出營盤里的燈火。小子的笑聲傳過來,脆得像銀鈴:“叔叔!我要當火銃手,像您一樣!”
賈珩笑了,碎玉在懷里發燙。他知道,母親說的良心,不是掛在嘴上的話,是替老軍犁的地,是給小子送的藥,是改火銃時篩的瓷粉,是馬廄里這些掏心掏肺的話。而他要做的,就是把這良心,種在宣府的每一寸土地上,讓它生根,發芽,長成能護著百姓的林。
風卷著草香鉆進馬廄,黑子甩了甩尾巴,跟著三人往外走。營盤的燈火里,小子舉著空碗跑過來:“叔叔!粥甜!”賈珩蹲下來,把他抱起來:“甜就多喝,把小肚皮喝得圓滾滾的。”小子摟著他的脖子,熱乎乎的呼吸噴在他耳尖上:“叔叔,我長大要當百戶大人,像您一樣!”
賈珩望著營盤外的宣府城墻,影子被夕陽拉得老長,像條沉睡的龍。可他知道,這條龍正在醒——不是靠榮國府的金漆,不是靠韃子的馬刀,是靠這些在馬廄里說掏心窩子話的兵,靠這些捧著熱粥掉眼淚的軍戶,靠這些把良心種在沙堆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