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府鎮總兵府的堂風卷著松煙墨味灌進來,賈珩盯著案上的羊皮地圖,目光停在邊墻東段那個被朱筆圈了三遍的山坳——那里還沒有名字,前兩任筑堡官叫它“鬼門關”,因為去年冬天,第一任官帶著民夫剛夯起半人高的土墻,就被韃子夜襲砍了頭;第二任官貪了工銀,用沙泥充夯土,墻沒壘到三尺就塌了,壓死八個民夫,自己也被亂兵剁了喂狼。
“這處山坳,”總兵王鎮的馬鞭重重敲在地圖上,震得燭火晃了晃,“北通韃子草場,南接宣府糧道,是鐵了心的必經之路。”他抬眼掃過賈珩,“前兩任都是廢物,你練的銳卒能打,筑堡的事,交給你。”
賈珩的手指在地圖上虛點。山坳兩側是刀削般的崖壁,中間隘口寬不過兩丈,像條卡在宣府咽喉的刺。前世當武警時學的地形分析浮上來:隘口易守,但兩側崖壁有小徑,韃子最善用輕騎抄后——前兩任的血,怕就濺在這小徑上。
“末將領命。”賈珩低頭接批文,黃絹上的“宣府鎮總兵關防”還帶著墨香,“但求總兵大人撥三十車竹筋、五十車石灰。”
王鎮挑眉:“竹筋?沒聽說過。”
“夯土夾竹筋。”賈珩解釋,“竹筋有韌性,能拉著土,墻裂不了。宣府的風大,沙質松,非這么筑不可。”他想起前日在營盤,王鐵鎖蹲在土堆前搓著竹屑:“百戶大人,三年生的竹最妙,太嫩了脆,太老了硬。”
王鎮拍案:“好!要多少竹筋,找左衛軍器庫調——老子給你批條子!”他又指了指地圖上的小徑,“這兩側的崖壁,你得派兵守死。前兩任就是吃了這虧,以為守住隘口就行,韃子從崖壁摸下來,工棚燒了,民夫跑了。”
周鐵牛在旁悶聲:“珩哥兒,我給你撥三十個銳卒——張鐵柱的大棒隊,周大柱的火銃隊,夜里輪班守崖壁。”他壓低聲音,“上回那官被砍頭時,我去收的尸——脖子上的刀印子,比韃子的馬刀還寬三寸。”
賈珩的后頸發涼。他想起上個月草場遇襲,周大柱的火銃啞火,張鐵柱的大棒砸斷馬腿,自己撲過去推人時,韃子的刀風擦著耳朵刮過。現在這山坳,比草場兇險十倍。
“民夫的工錢。”賈珩突然說,“每人每天兩升米,管飽。”
王鎮瞪眼:“左衛筑堡才給一升!”
“民夫肯出力,墻才結實。”賈珩指了指地圖,“您當是糊弄韃子呢?上回那官克扣糧米,民夫夜里跑了一半——韃子摸進來,連刀都不用,拿火把燒工棚。”
周鐵牛拍他背:“臭小子,比老子還會算計!”
出總兵府時,天已擦黑。宣府鎮的青石板路被月光浸得發白,賈珩攥著批文,腳步沉得像灌了鉛。周鐵牛騎著馬跟在旁邊,刀鞘碰著馬鐙“叮當”響:“明兒我讓張鐵柱帶銳卒先過去——崖壁上的小徑,得連夜派人踩一遍,看有沒有埋伏。”
賈珩搖頭:“張鐵柱得留在營盤——周大柱的火銃隊還沒練熟,王鐵鎖的火藥方子剛調順。”他摸了摸懷里的竹筋圖,“民夫我找宣府鎮的里正——您幫我遞個話,要兩百個壯勞力,得挑會打夯的。”
周鐵牛突然勒住馬,月光照在他刀疤上,像道新傷:“珩哥兒,你老子當年守紅崖口,三天沒糧還能反殺韃子——他要是看見你現在,得把藏了二十年的汾酒都喝了。”
賈珩沒接話。他想起營盤演武場,三十精壯喊著號子沖草人,張鐵柱的棒子掃倒一片,周大柱的火銃“砰砰”響。那時他覺得,這三十個人能擋千軍萬馬;現在望著山坳的方向,他突然明白,這堡不是用磚砌的,是用三十個銳卒的命、兩百個民夫的汗,還有他自己的血筑的。
“伯,”賈珩說,“您說這山坳,該叫啥名?”
周鐵牛灌了口酒:“等你筑成了,愛叫啥叫啥——老子看,就叫‘鎮北堡’,鎮住北來的韃子!”
夜風卷著沙粒掠過,賈珩打了個寒顫。他望著宣府邊墻的影子,像條沉睡的龍,而山坳就是龍喉。他攥緊批文,輕聲說:“鎮北堡,我來了。”
周鐵牛的馬打了個響鼻,馬蹄聲敲碎了夜色。兩人的影子疊在一起,朝著山坳的方向走去。月光下,邊墻的輪廓越來越清晰,像條將醒的龍,正等著鎮北堡這顆龍牙,咬碎南下的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