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北堡的工地像口沸騰的鍋。日上三竿,沙粒被曬得發燙,幾百個民夫光腳踩在地上,褲腳卷到膝蓋,扛著磨得發亮的棗木夯杵來回奔忙。夯杵兩頭包著鐵皮,撞在土堆上“咚”地悶響,震得人腳底發麻。
“三柱伯,您這夯杵使反了!”年輕民夫二牛扛著夯跑過來,額頭上的汗滴在土堆里,“得把鐵頭朝下,砸得實!”老民夫劉三柱抹了把臉,夯杵在手里轉了個圈:“臭小子,你老子我打了四十年夯,用你教?”話雖這么說,還是依著二牛的樣兒,把鐵頭朝下砸下去——夯頭陷進土堆半尺深,“嘿,還真比原先實!”
賈珩站在新壘的土堆上,嗓子喊得發啞:“一、二、三——夯!”民夫們跟著吼:“嘿喲!”聲音撞在崖壁上,驚飛了幾只沙雀。他褲腰里別著根拇指粗的竹筋,是王鐵鎖帶人從南山砍的,削得溜光,“加竹筋!”兩個民夫抬著竹筐跑過來,竹筋“嘩啦啦”撒在夯土上,像鋪了層青灰色的網。
劉三柱直起腰,夯杵拄在地上:“大人,這竹筋摻土里,能成嗎?我打了四十年夯,頭回見這章法——土是土,竹是竹,能咬在一塊兒?”
賈珩跳下來,抓起把摻了竹筋的土:“三柱伯,您瞧,竹筋像網子,能拉著土。風刮不裂,雨沖不垮!”他指了指遠處的崖壁,“前兩任筑堡,墻塌的塌,燒的燒,就是少了這層網。”
劉三柱瞇眼瞧,竹筋在土里縱橫交錯,像張細網。他搖頭:“沒聽說過,怕要塌。”
“塌不了!”張鐵柱擠過來,脫了號衣,露出結實的背,夯杵扛在肩上像根燒火棍,“上回草場打韃子,珩哥兒教的三才陣,咱三十個老卒把韃子砍得屁滾尿流——他說行,準行!”他掄起夯杵,“呼”地砸下去,夯頭陷進土堆半尺深,土粒濺得二牛滿臉都是,“您瞧!這土,比鐵還實!”
二牛抹了把臉,咧嘴笑:“三柱伯,張大哥說的對!上回我家那破墻,風一吹就掉渣——這墻,保準能擋韃子的馬!”
劉三柱摸了摸被夯過的土,硬得像塊磚。他撓撓后腦勺:“成,我信你——反正這夯,比左衛的結實!”他沖二牛喊:“臭小子,還愣著?扛竹筋去!”二牛應了聲,顛顛兒跑向竹筐,夯杵在手里甩得生風。
晌午歇工,工棚飄起飯香。賈珩端著粗陶碗,蹲在劉三柱和二牛中間。小米粥里摻了把野蔥,香得人直吞口水。二牛扒拉著粥:“大人,您給的糧米比左衛多——兩升米,夠我娘熬半鍋稠粥!”劉三柱敲了敲碗:“上回那官,給一升米還摻沙子,民夫夜里跑了一半——您這兒,沒一個跑的!”
賈珩笑:“三柱伯,您出力,我出糧——堡筑結實了,韃子進不來,您家的米才穩當。”
二牛突然壓低聲音:“昨兒后半夜,我聽見崖壁上有動靜——像是馬蹄聲。”劉三柱瞪他:“瞎咧咧!周大柱的火銃隊守著呢,韃子敢來?”賈珩點頭:“三柱伯說的對,周大柱帶火銃隊在崖壁輪班,連只耗子都摸不下來。”
接下來三天,工地的夯杵聲沒斷過。張鐵柱的夯頭陷得最深,汗珠子掉在土堆里,砸出一個個小坑;二牛最機靈,竹筋撒得又勻又快,劉三柱邊夯邊教他:“竹筋得錯開撒,像編筐似的,才拉得緊!”民夫們跟著學,竹筋在土里織成密網。
第四天晌午,堡墻露出半人高。賈珩撿了塊石頭,“咚”地砸在墻上——石頭彈起來,墻皮沒掉一塊。劉三柱搶過石頭又砸,“神了!比我家的灶臺還結實!”他轉身沖民夫們喊:“都給老子使力!這墻,能擋韃子的馬刀!”
民夫們哄笑,夯杵聲更響了。二牛舉著夯杵喊:“一、二、三——夯!”眾人應:“嘿喲!”張鐵柱光著背,汗水順著脊梁往下淌,夯杵掄得生風:“三柱伯,您瞧!這墻,比宣府的城墻還硬!”劉三柱搓著手笑:“硬!硬!往后韃子來,讓他們拿頭撞!”
日頭偏西時,周大柱從崖壁上跑下來,火銃扛在肩上:“珩哥兒,崖壁小徑踩過了——最窄的地方只能過單人,咱派兩個火銃手守著,韃子摸不下來!”賈珩點頭:“好,夜里加崗——前兩任的教訓,不能再犯。”
工棚的炊煙升起來時,民夫們蹲在墻根吃飯。二牛掰著饃:“三柱伯,這墻該叫啥名?”劉三柱抹了把嘴:“百戶大人說叫‘鎮北堡’——鎮住北來的韃子!”二牛眼睛亮了:“鎮北堡,好名!等筑成了,我讓我家小子來守——他打小就會打夯!”
賈珩摸了摸墻,夯土里的竹筋硌著手心。風卷著沙粒掠過工地,民夫們的笑聲混著夯杵聲,像首沒調的歌。他望著鎮北堡的輪廓,突然明白,這墻不是磚壘的,是人心壘的——劉三柱的信任,二牛的機靈,張鐵柱的狠勁,還有三百個民夫的汗,都夯進了這土里。
“一、二、三——夯!”不知誰夢囈般喊了一嗓子,民夫們迷迷糊糊應:“嘿喲!”
月光爬上崖壁時,工地靜了下來。劉三柱躺在墻根打呼,二牛蜷在他旁邊,夯杵枕在頭下;張鐵柱蹲在墻腳擦夯杵,周大柱的火銃隊舉著火把巡邏,火光像星星,一閃一閃。賈珩望著鎮北堡的影子,在月光下像頭沉睡的獸——等它醒了,韃子的馬,就得繞著走。
日頭偏西時,工棚飄起了玉米餅的香。劉三柱掰了半塊餅塞給二牛:“臭小子,吃!別光惦記著夯杵——你娘昨兒還托人帶話,說你瘦了。”二牛啃著餅笑:“三柱伯,我娘那是心疼——您瞧我這胳膊!”他擼起袖子,露出結實的小臂,“比上個月粗了一圈!”
民夫們哄笑起來。張鐵柱湊過來,手里攥著半塊餅,餅上沾著土:“二牛,你這胳膊,能跟我比不?”他挽起袖子,肌肉鼓得像塊磚,“上個月草場打韃子,老子一棒子打斷馬腿——那馬,比你壯十倍!”
二牛吐了吐舌頭:“張大哥,我可不敢比——您那棒子,能把韃子砸成泥!”民夫們又笑,劉三柱拍張鐵柱的背:“張兄弟,您這夯杵使的,比我家那破犁杖利索多了!”
賈珩蹲在旁邊,啃著玉米餅。餅是周大柱媳婦連夜烙的,摻了把鹽,咸得人直咽口水。他望著民夫們,突然想起剛到工地時,他們縮著脖子不敢說話,現在卻能和張鐵柱開玩笑——這變化,比堡墻長得還快。
“百戶大人,您嘗嘗!”二牛塞給他半塊餅,“我娘說,這餅得用新收的玉米,磨得細,才香。”賈珩咬了一口,玉米的甜混著鹽的鮮,在嘴里化開。他想起營盤的小米粥,想起周大柱家小子舉著空碗喊“還要”——這些甜,都是民夫們的汗換來的。
“三柱伯,”賈珩說,“明兒咱往夯土里摻點石灰——王鐵鎖說,能讓墻更硬。”劉三柱點頭:“石灰好!我家蓋房時用過,墻干了能碰出火星子。”二牛瞪圓了眼:“真的?那韃子拿箭射,得崩斷箭頭!”
民夫們哄笑,張鐵柱拍二牛的頭:“臭小子,想啥呢?等墻筑成了,你守墻,我教你打夯——保準比韃子的馬刀還利索!”
日頭落進崖壁時,工地的夯杵聲又響了起來。劉三柱喊:“二牛,把竹筋筐遞過來!”二牛顛顛兒跑過去,竹筐撞在他腿上,“三柱伯,您瞧這竹筋,王伯削得真勻!”劉三柱摸了摸竹筋:“勻!比我家編筐的竹條還勻——王伯手藝,絕了!”
賈珩站在土堆上,望著民夫們。張鐵柱的夯杵掄得生風,帶起的風掀起他的號衣;劉三柱弓著背,夯杵一起一落,像臺不知疲倦的機器;二牛跑得最快,竹筋撒得最勻,像只勤快的小雀。他突然明白,這堡不是他一個人筑的,是三百個民夫,三十個銳卒,還有王鐵鎖、周大柱、張鐵柱,一起筑的。
“一、二、三——夯!”賈珩喊。民夫們應:“嘿喲!”聲音撞在崖壁上,驚飛了最后一群沙雀。堡墻在暮色里漸漸長高,像條沉睡的龍,正慢慢抬起頭。
夜風卷著沙粒掠過時,工棚的燈亮了。民夫們蹲在燈前,啃著玉米餅,說著家長里短。劉三柱摸出旱煙袋,“吧嗒”抽了一口:“百戶大人,等墻筑成了,我想在墻上刻個字——‘鎮北’,您說行不?”
賈珩笑:“行!刻大點,讓韃子十里外就能看見!”
二牛跳起來:“我也刻!刻個‘牛’字——我二牛,也出過力!”民夫們哄笑,張鐵柱拍他的肩:“刻!刻大點,讓韃子見了,腿肚子直哆嗦!”
賈珩望著他們,突然覺得眼眶發疼。這不是哭,是熱——是民夫們的笑,是夯杵的響,是玉米餅的香,是鎮北堡的墻,在他心里燒起來的熱。他知道,這熱會一直燒下去,燒得鎮北堡的墻更硬,燒得宣府的天更藍,燒得韃子的馬,不敢再往南踏一步。
“一、二、三——夯!”不知誰又喊了一嗓子。民夫們應:“嘿喲!”聲音混著夜風,飄得很遠,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