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朗星稀,信風微撫,白刈獨自端坐在驛站,大開著窗,擦著自己的刀,想著十方白日里離開時的場景,他離開時看了自己一眼,好似他們達成了什么合作一樣
望著遠處人家零星的燈光,白刈竟有些悵然,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對十方莫名的信任,只是覺得每次那人看自己的眼神,莫名歡喜,那眼中的懷念,讓他每一次看到都覺得心酸,白刈總覺得那和尚似乎認識自己,可他卻怎么也想不起來
“在想什么?”十方柔和的聲音伴著溫熱的氣息乍然出現在白刈耳側,白刈不由得驚了一下,手下一松,那柄苗刀便脫了手,清幽的檀香裹挾著那人身上一路行來沾惹的冷風拂過白刈臉側,那柄刀被十方穩穩接住,順勢舞了兩下,游龍戲珠的兩下,卻是說不出的瀟灑恣意,白刈卻是有些愣神,穩了穩自己的心跳后,轉身看向十方
“可是天臺寺……”白刈一看到十方那雙瀲滟含笑的眸子,就說不出話了,暖黃的燭火映照下,那眼角的紅痣像是長了什么鉤子,直直的往人心里鉆
“什么?”十方調笑出聲
白刈眼神忽閃,接過十方手里的刀,起身避開他,將刀歸入刀鞘
“不曾想佛子還會舞刀…”
十方了然的笑了笑,坐在白刈原來的位子上,喝了一口茶杯中的茶“這是自然,佛家也有破戒刀…”
白刈卻是皺了皺眉,可他分明使的不是釋迦身法,符道,陣法,以及這輕靈非常的身法,這個叫十方的佛子,看來是有很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十方看著這個樣子的白刈,執杯的手頓了頓“入釋迦前,也多少學過一些,青年苦行也學了不少,怎么,淮夭這也要計較?…”
“入釋迦前?”白刈抓住了重點,他也是零星知道一點十方以前的事
十方放下手中茶杯,無奈笑了笑“可未曾有人規定釋迦的佛子必須是釋迦生人…”
“十方從前是哪國人?”白刈總覺得和尚的笑里藏了些不為人知的酸楚
十方聞沒有說話,只是站了起來看著那無盡夜色中的點點燈火,有些茫然“我是哪國人?我自己都記不清了…或許是古滇?又或是犬戎?…又或是我壓根就是釋迦人…小僧是個孤兒,也曾蒙恩人收留,只是奈何那恩人也是個命苦的…”
白刈將手撫上十方肩膀,按了按,表示安慰十方卻是笑了笑“在下奔波一夜,茶還未喝完,就要被淮夭審問,著實是委屈…”
白刈聞言倒了杯熱茶,遞到十方身前,和尚笑著接過
“這王舍城可是出了什么事”
“哦?!…淮夭可是看出什么了?…”十方試探著問了一句
“今日我們一路走來雖然繁華,但卻是未見過一個孩童…”白刈看著一派淡然的十方便清楚這和尚知道原由
“淮夭倒是細致…”十方放下杯子“無礙只是有些人忍不住了,病急亂投醫罷了…”
白刈聽完十方的一番話,卻是皺緊了眉頭“可是和你白日里講的訶梨帝母有關?”
“淮夭怎么又知道了?…”十方有些驚訝
“你這人雖是話多,卻也極少說什么沒用的話,可你…”白刈一下子又皺緊了眉,這一路走來十方還有那兩個隨行的和尚都同眾人同吃同住,自己也是時刻警戒,十方又是從何處得到的消息,這個和尚,可真是不能小瞧…
頓了頓白刈開口“你需停留幾日?”
“兩日即可”十方笑明媚
此時距破厄會還有七日,王舍城到佛域所需五日,正好可以趕到,沒有十方照拂,一行人也到不了佛域,可為什么偏偏是兩日,這兩日究竟是給誰的兩日…
白刈只覺得自己越發看不懂這和尚了,城府之深,讓人看不透,仿佛總有一層看不見的迷霧擋在面前,任憑怎么努力,它都無法驅散
十方笑著執杯,看向窗外,茫茫然一片,誰也不知道他究竟在看什么,又或是他自己也不知道…
“淮夭還未曾說,方才我來時是在想些什么?”十方放下茶杯舉止輕佻地往榻上一坐,抖了抖袖子“莫要瞞著我,你我共歷生死,又一起走了這么久,更是投緣,怎地也算上是個知己……”
“沒有要瞞你”白刈實在是冤枉,他可還未說什么就被人安上這么個帽子“是在想莫不是同你是個舊相識,怎么總覺得是個相熟的故人……”
“哈哈哈哈…”十方笑的輕松,釋迦過午不食的規矩在他這一點兒見不著,隨手拿了個果子就往嘴里塞“你這是同我投緣,夢里見過吧?白先生怎么自己都不確定是否見過,這要是個舊相識,不得肝腸寸斷了…”
“我…”白刈似有些茫然,這倒是奇了怪了,白刈可是個極清醒的人少有迷茫的時候,怎么這時反而茫然起來了
“可是有什么故事?”邊說十方邊啃著手里的果子,也不知是個多稀奇的果子,這時候也不舍得放下,可十方那一副聽人說書的模樣,讓白刈莫名不爽
“怎么不說了?”十方吃的開心也樂的有故事作陪,全然沒看見白刈危險的眼神
“唉…”自己實在不能拿他怎樣“我忘了許多事,六歲時我出現在岷山,藺夫子將我帶回辰國,此前的事我一概不記得了,只大模尋得了一個不是是姓還是名的‘白’勉強算作了姓氏,夫子說名由大些了自己去尋,只給了我‘淮夭’二字,至今仍不得其深意…”
十方溫和無奈的笑了笑“淮北之陰,婆娑古柏…哪里有什么深意,不過是年紀大了,緬懷的事也就多了,借你的表字紀念一下罷了,到是個不公道的…”
“十方…”白刈實在是聽不下去了,好歹自己還是那位的弟子,當著他的面這么編排自己師傅,該說十方心大還是不在乎,自己確實不能拿他怎樣
“是希望你川流不息,胸懷寬廣,擁有旺盛的生命力,一如初生的小草,想必藺夫子初見你時,你實在狼狽,連根雜草都活不過…”十方難得正經的感嘆,卻堅持不了多久又調戲起了白刈“你那時該是個什么小可憐,讓夫子竟覺得你‘嬌弱’只此”可雜草的生命力最為旺盛和倔強,那是的淮夭,該是個灰溜溜的堅韌樣子吧,十方不經意笑了笑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十方佇立在城墻之上,看著街上人們互相拋灑用花朵制成的紅粉,投擲著水球,金色的陽光如鑠金般熠熠生輝,那些學士,城民臉上帶著不做假的肆意的歡笑,讓他不自主誦出了《金剛經》中的這一句,等到他自己聽清自己說了什么,也不由得哧笑出聲…
那粲然一笑之中的自嘲,白刈聽的分明,心下一陣擔憂,緩步走到十方身邊
“不去看看?…”白刈的聲音幾乎算得上是溫柔了,只是他自己似乎并沒有聽出來
十方聞言只是笑著搖搖頭,看著遠處街角的角落,陽光沒有照進的陰影里,黑暗可以吞噬一切光芒,十方卻是神色如常“如此說說便好了,如若我真的去了,他們反倒不自在…”
白刈點了點頭,君王與民同樂那叫仁慈,眾生敬仰的佛子與民同樂那便是褻瀆
“倒是淮夭,不下去看看?”十方轉身看著自己身側這個卓爾不群的白先生,身骨清冽,風姿綽約,實在是一等一的好男兒,這般公子在塵世也是眾人追捧的存在
“如此大好佳節,又是異國他鄉,身邊只在下一個粗手粗腳的大男人作陪,既不能飲酒,又不可吟詩,怎么看都少了點風流意氣…”
白刈看了看街上歡笑恣意的少年意氣,又看了看自己身側的十方,爍金的暖陽浸在那和尚的眸中,瀲滟如洗 ,溫柔的讓人心顫,仿佛他此刻看著你,風輕撫,兩人衣裾翩飛,如此,便是世間所有
“…不會”如此,便足夠了
未盡之言,響徹在白刈心頭,他卻只覺得歡喜,余下的只有可惜,可惜這一刻不是永恒…
十方看出他眼中的認真,微微有些驚訝,卻也只是笑“淮夭這一去可曾發現了什么?”
“……”白刈皺緊了眉頭,似在思慮是否什么無解難題
十方見人這個樣子,挑了挑眉“可是惠能做了什么讓淮夭意外的事?”
白刈抬頭,十方依舊是一派的淡然如水,白刈便明白了是自己自作多情了,這人怎么可能會被蒙騙,指不定惠能早就鉆進了這和尚的套子,還自以為會是什么生機…
“惠能今日未出大殿,一直在誦經祈福…”
“是嘛…”十方眼中閃了些不明意味的色彩,側身看向白刈,看著那人衣角沾惹的灰塵,忍不住抬手替他拍了拍
“怎么跟個孩子似的…”
白刈凝視著身前的和尚,莫名熟悉的觸感,如此熟稔的話語,似乎他們不是萍水相逢,一起結伴的旅人,反倒像是相伴多年,彼此交心的摯友,終于白刈還是問出了口
“我還是覺得…”
十方好像知道他要說些什么,直接打斷了他
“淮夭這幾日可是要多多留心了,怕是會有些不太平了,只希望各位學士都能無礙…”
“…好”
未說出口的問題,白刈也有了自己的猜測,只是為什么?自己怎么可能會忘了這樣一個人…一個如此特別,如此驚才絕艷的‘和尚’
白刈的苦惱十方看在眼里卻只是笑“都說了是你夢中得見的緣分,您貴人忘事,貧僧的記性可是極好的 ,來處,歸處,一樁樁,一件件…我確實是不曾與你相識,出家人不打誑語”
十方說的真摯,可白刈卻只覺得有些遺憾,此般人如若是個舊相識就好了
“淮夭若是覺得不甘心,待到此間破厄會了結,小僧陪先生走一遭,找找先生的過往,如此,可好?”
看著此時放下平日微笑假面的和尚,全是一派寫意溫柔的樣子,那片如汪洋恣肆的眸子里瀲滟的滿是寬慰,何其有幸,得到如此獨絕之人的溫懷
惠能端正的跪坐在大殿,身后是眾多的弟子,所有人都看到今日的住持,臉色慘白如紙,一條胳膊不自然的垂在一邊,風吹過是只剩空蕩蕩的袖管,如此情狀卻沒有人鼓起勇氣多問一句 ,只是低垂著頭誦經,仿佛一切如平日里一般平靜,沒有什么不同
“南無薩怛他.蘇伽多耶.阿啰訶帝.三藐三菩陀寫…南無薩多南.三藐三菩陀.俱知喃…”
慈悲莊嚴的佛語,響徹在整個天臺寺,幽幽轉轉的檀香裹挾著這威嚴的聲音,飄了很遠…
不知何方,這縷清香緩緩納入一棵通天之樹,隨著風撫,翠綠的葉子沙沙作舞,樹下只有一方蒲團和一只木魚,四處不見高山,只有清風白云作陪,說不盡的雅致,亦是說不盡的孤寂,好似這方世界只剩下了這樹,倒也是真的青燈古佛常伴,至此終年
不知多久,樹下出現了一個人,身姿頎長,臉上一直帶笑,笑得眼睛都瞇了起來,冗雜的漢服衣衫,將要及地的發絲,用一支樹枝樣的簪子固定著,慈眉善目,讓人不禁生出親近之感,那人抬手撫上樹干,溫柔的如同是在撫摸自己的愛人,神色中卻帶上了憂愁
“蓽缽羅,他要回來了…”
女子倚坐在樹根之上,看著浮云的眸中帶上了些憂慮
“預言要實現了…你說誰會贏呢?…”
樹葉沙沙作響似乎在回答她的問題
“是嘛…可是我很看好那個孩子,你知道嗎?…他的心里竟然沒有一絲絲仇怨…”女子似乎想到了什么,有了些茫然
“明明他一無所有…”
云煙中她似乎還能看到那孩子當年于此跪坐,潛心修佛的模樣,那時的他,臉上沒有怨沒有恨,只有安然,仿佛她看到的苦難,一切的凄風冷雨他都沒有經歷,仿佛他就是個在釋迦平安長大的,從小對佛耳濡目染的尋常人家的孩子…
十方不知從何處掏出一只凈白的骨塤“此番佳節,此般人,鼓樂吹笙再合適不過了,只是小僧不才,身側只余下這么個小玩意兒了,只好獻丑…”
質樸幽怨的聲音,響徹在王舍城的一角天空,夾雜在一聲聲肅穆的梵音之中,顯得格外悠揚
白刈看著如此的十方,格外輕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