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包車的簾子剛掀起,木屑的清香就撲面而來。冷秋站在門口,陽光穿過飛揚的木塵,在工坊里織成一張金色的網(wǎng)。老木匠背對著門口,佝僂的身影在光暈中微微晃動,手里的刨刀正推出一道雪白的刨花,像浪花般卷曲著落在地上。
她輕輕叩了叩門框。
老木匠頭也不回,聲音沙啞:"要打家具得等下個月。"手上的動作沒停,刨刀又推出一道流暢的弧線。
"師傅,"冷秋向前兩步,將圖紙小心地鋪在滿是刻痕的工作臺上,"請您看看這個。"
老木匠這才轉(zhuǎn)過身來。他的眉毛和胡須都沾著細碎的木屑,像落了一層霜。當目光落在圖紙上時,渾濁的眼睛突然瞇起——那上面密密麻麻的齒輪構(gòu)造,與他平日做的雕花木柜截然不同。
"這是......"他粗糙的食指按在某個傳動結(jié)構(gòu)上,指甲縫里還嵌著松木的碎屑,"鐵匠鋪的活計。"
冷秋的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圖紙邊緣:"有些部件需要木制替代。"
老木匠突然摘下老花鏡,在衣襟上擦了擦。鏡片在陽光下閃了閃,又被他架回鼻梁。這次他看得更仔細,干裂的嘴唇微微蠕動,像是在默算著什么。
"這曲軸......"老木匠突然摘下老花鏡,用衣角擦了擦鏡片,"姑娘,這得用銑床才能做。"
冷秋的指甲無意識地掐進掌心。她看著老木匠工具箱里那些簡單的手工鑿,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個致命錯誤——這個時代的民間作坊,根本接觸不到現(xiàn)代機械加工技術(shù)。
"您看這里,"她急切地指向圖紙邊緣的替代方案,"如果用硬木疊層......"
老木匠搖搖頭,將圖紙輕輕推回:"三層櫸木浸油?那也用不了幾天。"他指了指墻角的手動螺旋壓榨器,"我們這兒,連鐵釘都是手工鍛打的。"
門外傳來周明玥高跟鞋的聲響。她站在陽光與陰影的交界處,真絲手套上沾著新鮮的木屑。
"走吧。"她只說了一句。
冷秋低頭收起圖紙,發(fā)現(xiàn)老木匠的工作臺上刻著道淺淺的凹槽——那是長期固定木料留下的痕跡。她突然想起夢中那些精密的金屬夾具,喉嚨像被什么哽住了。
巷口,賣糖人的小販推著車經(jīng)過,麥芽糖的甜膩混著木工坊的松香。冷秋盯著圖紙上被汗水暈染的線條,那些精密的構(gòu)造在陽光下顯得如此不真實。
"兵工署的機修車間,"周明玥突然開口,"有德國進口的銑床。"
兵工署的鐵門在陽光下泛著冷光,兩名持槍衛(wèi)兵如雕塑般立在兩側(cè)。冷秋不自覺地放慢腳步,手指將圖紙卷得更緊了些。周明玥卻昂首向前,高跟鞋踏在青石板上的聲響清脆而篤定。
"周小姐。"衛(wèi)兵立正行禮,目光卻警惕地掃過冷秋手中的圖紙。
周明玥從珍珠手包里取出一張燙金名片:"勞煩通報李上校。"
等待的幾分鐘里,冷秋注意到墻角堆著幾箱嶄新的槍械零件,油紙包裹下隱約可見金屬的冷光。她的掌心滲出細密的汗珠,將圖紙邊緣浸得微微發(fā)軟。
"請隨我來。"
李上校的辦公室彌漫著雪茄和皮革混合的氣息。他坐在寬大的橡木辦公桌后,軍裝領(lǐng)口別著的青天白日徽章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當他的目光落在冷秋身上時,那雙銳利的眼睛微微瞇起,像在評估一件精密儀器。
"這位是?"
周明玥向前半步,真絲旗袍在陽光下泛著珍珠般的光澤:"李叔叔,這是青崖山紗布廠的冷秋。"她特意在"青崖山"三個字上加重了語氣。
冷秋適時地展開圖紙。陽光透過百葉窗,在圖紙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她注意到李上校的目光在掃過某個齒輪結(jié)構(gòu)時突然凝固,喉結(jié)不自覺地滾動了一下。
"有意思。"李上校突然起身,軍靴在地板上敲出沉悶的聲響。他取出一副金絲眼鏡戴上,手指在圖紙上某處反復摩挲:"這個聯(lián)動裝置......"
冷秋屏住呼吸。她看見李上校的指尖在微微顫抖——那是職業(yè)軍人見到精妙武器時才會有的反應。
"跟我來車間。"李上校突然摘下眼鏡,聲音里帶著幾分壓抑的興奮。
穿過三道鐵門時,冷秋數(shù)著心跳。兵工署的車間比她想象的還要龐大,十幾臺德國進口的機床排列整齊,空氣中彌漫著金屬切削液特有的刺鼻氣味。一個滿臉油污的老工匠正在調(diào)試車床,見到李上校立即挺直了腰板。
"老張,看看這個。"李上校將圖紙平鋪在工作臺上,順手拿起一塊沾滿機油的棉布擦了擦手。
老工匠湊近圖紙時,冷秋看見他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在圖紙上方懸停,像是不敢觸碰珍寶。當他的目光掃到某個傳動結(jié)構(gòu)時,喉嚨里突然發(fā)出一聲含糊的驚嘆。
"這設計......"老張的聲音沙啞得像是砂紙摩擦,"比漢陽廠最新的那批還要......"
冷秋的心跳漏了半拍。她看見周明玥悄悄捏緊了珍珠手包,指甲幾乎要戳破真絲面料。
"能做嗎?"李上校突然問道,聲音里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語氣。
老張沒有立即回答。他轉(zhuǎn)身從工具箱里取出一個黃銅游標卡尺,在圖紙上比劃了幾下,又拿起計算尺快速滑動。車間里的其他工匠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空氣中只剩下老張粗重的呼吸聲。
"需要特殊材料。"老張最終抬起頭,目光灼灼地盯著冷秋,"但能做。"
窗外,不知何時飄來的烏云遮住了太陽,車間里頓時暗了下來。但那些精密的線條,依然在圖紙上閃爍著未來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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