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寧郡主府。
這座位于皇宮深處、毗鄰太液池的軒館,雕梁畫棟,景致清幽。
亭臺樓閣精巧雅致,奇花異草爭奇斗艷,流水潺潺,鳥鳴啾啾,處處透著皇家別苑的奢華與寧靜。
匾額上“安寧”二字,是蕭珩親筆所書,筆力遒勁,卻透著一股不容置疑的禁錮之意。
楚汐倚在臨水的軒窗邊,身上穿著御賜的云錦宮裝,料子如水般柔滑,繡著繁復的纏枝蓮紋,象征清凈無垢。
可她臉色依舊蒼白,眉宇間凝著化不開的倦怠與疏離。
背脊處,那枚“燼火烙印”在單薄的衣衫下若隱若現,顏色比紫宸殿失控時黯淡許多,卻如同沉睡的火山,時刻提醒著她體內潛藏的焚世之力。
安寧?
這只是一個華麗的囚籠。
一個由帝王親手打造,用“郡主”尊位、“邪氣侵體”的謊言和全天候的“守護”編織而成的,密不透風的囚籠。
殿內侍立的宮女太監,皆是蕭珩精挑細選的“可靠”之人,低眉順眼,動作輕悄,眼神卻如同無形的絲線,時刻纏繞在她身上。
殿外,龍影衛的暗哨如同幽靈,隱匿在每一處花影樹叢之后。
她的飲食、湯藥、甚至呼吸的空氣,都經過層層查驗。名為養傷,實為監禁。
“郡主,該用藥了。”一名面容刻板的女官端著黑漆托盤上前,盤中是一碗氣味更加濃烈、帶著奇特寒意的藥汁。
這是太醫院院正奉旨特制的“安神定魄湯”,實則是壓制“燼火”烙印的寒毒之藥。
每日一碗,從未間斷。
楚汐沒有回頭,目光依舊投向窗外那片看似自由的湖水。
水光瀲滟,卻倒映不出她眼底的波瀾。
“放下吧。”她的聲音平靜無波,聽不出喜怒。
女官依言放下藥碗,卻沒有離開,垂手肅立一旁,無聲地監督著她必須“按時服藥”。
楚汐端起藥碗,冰冷的瓷壁貼著手心。
碗中藥液漆黑如墨,倒映著她蒼白而模糊的影子。
她想起無明消失前的話——“烙印不滅,力量永存。是成為焚世的災劫,還是守護的力量,皆在她一念。”
一念?
她的“念”,早已被這囚籠、被這湯藥、被那夜紫宸殿的毀滅景象和蕭珩深沉難測的目光,層層禁錮。
她連自己的體溫都感覺不到,又如何去掌控那焚盡一切的“燼火”?
仰頭,將冰冷的藥汁一飲而盡。
苦澀與寒毒瞬間蔓延四肢百骸,強行壓制著烙印深處傳來的細微悸動,也凍結著她心頭最后一點火星。
午后,在太醫“適當走動有益恢復”的建議(實則是蕭珩默許的有限放風)下,楚汐在數名宮女太監的“簇擁”下,緩步踏入御花園。
劫后的御花園仍在修復之中,不少地方還殘留著焦痕與斷壁,匠人們小心翼翼地施工。
空氣里彌漫著草木灰和新翻泥土的氣息,掩蓋不住那夜天火焚城的余悸。
楚汐刻意避開修復中的區域,走向相對完好的蓮池畔。
池中荷花依舊亭亭,只是花瓣邊緣沾染了些許煙塵,失了往日的純凈。
她駐足水邊,看著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華服裹身,卻難掩眉宇間的死寂與空洞。
背上的烙印在陽光下似乎又隱隱發燙。
就在這時,一只色彩斑斕的翠鳥,似乎被驚擾,“撲棱棱”從旁邊的花叢中飛起,驚慌失措地朝著楚汐的方向撞來!速度極快!
“郡主小心!”宮女驚呼!
楚汐下意識地側身想避讓。
然而,就在那翠鳥即將撞上她的瞬間,一種源自烙印深處的、被長久壓抑的煩躁與灼熱感猛地升騰!
她體內那股沉寂的“燼火”之力,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干柴,不受控制地逸散出一絲!
“嗤——!”
一聲極其輕微的、仿佛水汽蒸騰的聲音響起!
那可憐的翠鳥,甚至連哀鳴都未曾發出,在距離楚汐衣袖不足一寸的地方,瞬間化為了一小撮焦黑的粉末,被微風一吹,四散飄落!
時間仿佛凝固了。
宮女太監們目瞪口呆,如同被施了定身咒,驚恐地看著楚汐,又看看地上那點迅速消失的焦痕,臉上血色盡褪!
楚汐自己也僵在原地,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顫抖。
她看著指尖殘留的一絲幾乎看不見的、灼熱的氣息,心臟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緊!
失控!哪怕只是一絲一毫的波動,也足以帶來毀滅!她成了真正的怪物!
“怎么回事?”一個低沉而威嚴的聲音自身后響起。
蕭珩不知何時出現在御花園,月白龍袍在陽光下泛著冷光。
他顯然看到了剛才那一幕,目光銳利如刀,掃過地上那點焦痕,最后落在楚汐蒼白失神、帶著一絲驚惶的臉上。
“回……回陛下!”領頭的女官噗通跪倒,聲音發顫,“是……是一只鳥……驚擾了郡主……突然……突然就……燒沒了……”她語無倫次,恐懼幾乎溢出眼眶。
蕭珩的瞳孔幾不可察地收縮了一下。
他走到楚汐面前,高大的身影帶來強烈的壓迫感。
他伸出手,不是安撫,而是帶著探究和一種冰冷的掌控欲,輕輕拂過楚汐剛才逸散出力量的那只手的指尖。
指尖冰涼,殘留著一絲微弱的、奇異的灼熱感。
“看來,院正的藥,效果還不夠。”蕭珩的聲音聽不出情緒,收回手,指尖無意識地捻了捻,“安寧,你感覺如何?可有不適?”
楚汐抬起頭,迎上他深邃難測的目光。
那目光里有審視,有忌憚,或許還有一絲隱藏極深的……恐懼?
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毫無溫度的笑容:“臣女無恙,謝陛下關心。只是……這園中飛鳥,似乎都怕了臣女這‘邪氣’。”
她刻意加重了“邪氣”二字,帶著自嘲的冰冷。
蕭珩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沒再追問,只是淡淡道:“無妨。鳥雀無知,驚擾了郡主靜養。傳旨,即日起,御花園內……不得再有活物驚擾郡主鳳駕。”
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徹底剝奪了這片天地最后的生機。
他轉向楚汐,語氣不容置喙:“起風了,你身子弱,不宜久留。回宮吧。”
說完,他率先轉身離去,留下楚汐和一地噤若寒蟬的宮人,站在空曠死寂的御花園中,如同站在一座精心打造的、沒有牢籠的監獄里。
數日后,御書房。
氣氛凝重得如同暴風雨前的死寂。
幾名須發皆白的老臣跪伏在地,為首的正是三朝元老、清流領袖張太傅。
他老淚縱橫,聲音悲憤:
“陛下!天降異火,焚城毀屋,死傷無數!此乃上天警示,人君失德!罪己詔雖下,然民心未安!陛下不思勤政修德,廣開言路,反而……反而將一介身負邪祟妖力的女子,尊為郡主,置于宮闈深處!此乃……此乃養虎為患,禍亂宮闈之本啊!老臣懇請陛下,以江山社稷為重,以黎民百姓為念,處置妖女,以正視聽,以安天下!”
“請陛下處置妖女,以安天下!”其余老臣齊聲附和,叩首不止。
蕭珩端坐龍椅之上,臉色陰沉如水。
他手中把玩著一枚冰冷的黑玉扳指,指尖因為用力而泛白。
這些老頑固,只看到了“妖女”的威脅,卻看不到她體內那股力量一旦失控或落入他人之手的恐怖!
更看不到,將她留在身邊,是他掌控這力量、穩住這劫后江山唯一的、也是最危險的籌碼!
“處置?”蕭珩的聲音不高,卻帶著刺骨的寒意,“張太傅,你告訴朕,如何處置?將她推出去,昭告天下,她就是那夜引發天火的‘妖女’?讓天下人群情激憤,將她焚于祭壇?然后呢?誰能保證那股力量不會再次失控?誰能保證……沒有第二個‘慕容梟’,甚至第二個‘無明’,在暗中覬覦這股焚世之力?!”
他猛地站起身,帝王威壓如同實質般壓下,讓跪地的老臣們呼吸一滯。
“楚汐,是楚家遺孤!是忠烈之后!
她為護駕誅殺叛逆慕容梟,身負重傷,邪氣入體,乃國之功臣!
朕尊她為郡主,是為安撫忠魂,彰顯皇家恩德!至于那邪氣……
自有朕親自看管,由太醫院日夜診治!
朕留她在宮中,非為私欲,乃為社稷安危!爾等不明就里,妄議朝政,構陷功臣,是何居心?!”
“陛下!”張太傅抬起頭,老眼含淚,帶著殉道者的決絕,“老臣一片忠心,可昭日月!妖女不除,國無寧日!陛下若執意庇護,恐……恐步先帝后塵,為邪祟所惑,禍及江山啊!”
“放肆!”蕭珩勃然大怒,一掌重重拍在御案之上!
“竟敢妄議先帝!詛咒于朕!來人!張太傅年邁昏聵,口出狂言,即刻革去官職,遣返原籍!其余人等,罰俸一年,閉門思過!退下!”
龍影衛無聲出現,將面如死灰、卻依舊高呼“陛下三思”的張太傅等人“請”了出去。
書房內恢復了死寂。
蕭珩胸膛起伏,眼中怒火翻騰,卻又透著一絲難以言喻的疲憊。
他知道,這只是開始。
朝野上下,對楚汐的猜忌和恐懼,如同野火,難以撲滅。
他需要她體內的力量,卻又必須時刻提防她本身。
“王德順。”他疲憊地按了按眉心。
“老奴在。”王德順從陰影中走出,臉色依舊帶著爆炸留下的蒼白。
“安寧郡主那邊……今日的藥,可按時用了?”
“回陛下,郡主……已用過了。”王德順遲疑了一下,低聲道,“只是……郡主近日,越發沉默寡言,送去的膳食,也動得極少。太醫院說,那藥性寒烈,久服恐傷及根本……”
蕭珩的手猛地頓住。
傷及根本……他想起御花園里那只瞬間化為飛灰的翠鳥,想起她指尖那絲微弱的灼熱,也想起她蒼白臉上那死寂般的空洞。
深夜,安寧郡主府。
楚汐屏退了所有宮人,獨自坐在燈下。
燭火跳躍,映著她單薄的身影在墻上投下搖曳的、巨大的陰影,如同蟄伏的兇獸。
案上,放著那碗未曾動過的、已經冰涼的“安神定魄湯”。
她伸出手指,指尖縈繞著一縷比發絲更細、幾乎看不見的暗紅色火苗。火苗溫順地纏繞著她的指尖,如同最乖巧的寵物。
這是她這幾日,在極致的壓制和痛苦中,嘗試了無數次,才勉強做到的一絲掌控——將狂暴的“燼火”之力,約束成如此微弱可控的一絲。
代價是經脈如同被冰火反復淬煉的劇痛,和烙印深處傳來的、如同被激怒般的躁動。
但這微小的成功,卻如同黑暗中的一點螢火,讓她死寂的心湖,泛起了一絲名為“希望”的漣漪。
或許……她真的可以掌控它?而不是被它吞噬?
就在她凝神試圖讓那絲火苗更加穩定時——
“陛下駕到——”殿外傳來內侍尖銳的通傳聲。
楚汐指尖一顫,那縷火苗瞬間湮滅。
她迅速斂去所有情緒,恢復成那副淡漠疏離的樣子。
蕭珩走了進來,身后只跟著王德順。
他換下了龍袍,只著一身玄色常服,更顯得身形挺拔,面容在燭光下有些模糊不清。
王德順手中捧著一個精致的暖盅。
“這么晚了,還未歇息?”蕭珩的聲音聽起來比白日溫和許多,目光落在案上那碗未動的藥上,眸色微沉,“藥,怎么沒喝?”
“臣女不餓。”楚汐垂眸,聲音平淡。
蕭珩走到她面前,示意王德順將暖盅放在案上。
王德順揭開蓋子,一股濃郁的參湯香氣彌漫開來。
“那寒藥傷身,日后減半服用。”蕭珩淡淡道,親手舀了一碗參湯,遞到楚汐面前,“這是百年老參燉的湯,補氣益血。你身子虛,需得好好調養。”
他的動作自然而帶著一種不容拒絕的強勢。
楚汐看著那碗金黃的參湯,沒有動。
“怎么?怕朕下毒?”蕭珩唇角勾起一抹極淡的弧度,帶著一絲自嘲,又仿佛帶著試探。
楚汐抬起眼,平靜地看著他:“陛下若要臣女死,無需如此麻煩。”
蕭珩臉上的笑意淡去,眼神變得深邃。
他將參湯放在楚汐面前,自己卻坐到了她對面的椅子上,目光沉沉地落在她依舊平坦的小腹上。
“太醫今日診脈,”蕭珩的聲音低沉而緩慢,每一個字都如同重錘敲在楚汐心上,“稟報于朕。你脈象有異,似有……滑脈之象。”
滑脈?!
楚汐的身體幾不可察地一僵!
如同被一道驚雷劈中!
她猛地抬頭,撞進蕭珩那雙深不見底、此刻卻翻涌著復雜暗流的眼眸中!
“時日尚淺,還需再確認。”蕭珩緊緊盯著她的眼睛,不放過她臉上任何一絲細微的變化,聲音帶著一種奇異的壓迫感,“但若為真……安寧,你腹中孕育的,便是朕的……龍種。”
龍種!
這兩個字,如同最惡毒的詛咒,瞬間擊潰了楚汐心中剛剛燃起的那一絲微弱的希望之火!
慕容梟臨死前的威脅,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纏繞上她的脖頸!
她看著眼前這碗香氣四溢的參湯,胃里一陣翻江倒海!
這哪里是補湯?
這分明是裹著蜜糖的穿腸毒藥!
是提醒她,她不僅背負著焚世之力,她的身體,她可能存在的孩子,都成了蕭珩掌控她、禁錮她的新枷鎖!
是她永遠無法擺脫的囚籠!
腹中的可能存在的生命,不再是希望,而是更深、更絕望的……深淵!
楚汐的臉色瞬間慘白如紙,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幾乎要滲出血來。
她看著蕭珩,看著這個將她推入萬劫不復、又親手為她戴上華美枷鎖的帝王,眼中最后一絲光亮也熄滅了,只剩下無邊無際的冰冷與……死寂。
她緩緩端起那碗參湯,滾燙的碗壁灼燒著她的指尖,她卻感覺不到絲毫疼痛。
她對著蕭珩,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破碎的笑容:
“陛下……真是……用心良苦。” 聲音嘶啞,如同砂紙磨過枯骨。
然后,在蕭珩深沉的目光注視下,她仰起頭,將那碗滾燙的參湯,一飲而盡。
灼熱的液體滾過喉嚨,燙得她幾乎窒息,卻遠不及心頭那萬分之一冰冷的絕望。